难以证实的性骚扰:浙大女博士自杀之后

律师界 次浏览2020-09-01
  2018年7月21日,浙江大学刚毕业的女博士晓月跳楼自杀,两年后的8月16日,晓月的母亲毛女士,在微博曝光浙大教授戴某曾对晓月的种种行为
  2018年7月21日,浙江大学刚毕业的女博士晓月跳楼自杀,两年后的8月16日,晓月的母亲毛女士,在微博曝光浙大教授戴某曾对晓月的种种行为。曝光背后,是一场隐忍过后迟来的争取,和目前仍难以证实的“性骚扰”经历。

  迟来的“曝光”

  毛女士是河南省新乡市长垣县的一位退休会计,她现在还记得,女儿晓月在2018年7月21日下午6点多离家,大约半小时后,晓月被发现在离家500多米的一处新建好的楼盘坠楼身亡。之后警方查看坠楼现场和监控视频,发现晓月独自一人进入大楼,从24层坠下,认定其为自杀。

  晓月那年27岁,刚从浙江大学博士毕业,即将进入河南农业大学任职副教授,看起来前途似锦的未来,停留在那个夏日傍晚。两天后,为晓月处理好后事,毛女士及家人难以平复心情,他们觉得女儿的死亡,和“那个人”脱不了关系。

  “那个人”指的是晓月读博期间的导师戴某,据公开资料显示,戴某1980年生,2014年任职于浙江大学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副教授,2016年12月升至教授。晓月2013年从河南农大保送至浙大读研究生,2014年转为硕博连读,同年转为戴某的第一任博士生。毛女士觉得,“从那时起,我女儿的求学之路也变成一场噩梦。”

  在毛女士的陈述中,晓月最开始感到的,只是言语上的不适。2015年,晓月有几次在电话中跟母亲说,导师戴某爱和她开玩笑,“说个笑话,或者拍我女儿一下。我当时没觉得不对劲,现在年轻老师可能也比较开放。”玩笑很快转变为肢体上的行动,2016年3、4月份,晓月给母亲打电话,说戴某搬新家,让几个学生给他打扫卫生,晓月自己在一个房间打扫时,戴某进了门就抱住晓月,亲了她。

  “我当时想,这样的事情很难处理,弄不好就是两败俱伤,如果报警或者录音录像,女儿不但难以完成学业,也很难在人前站着,说不定戴某还照样当教授。”毛女士告诉本刊记者,她叮嘱了晓月,以后尽量避开和戴某单独相处,去戴某办公室也不要关门。

  但躲避没有起到作用,毛女士记得,2016年杭州G20峰会之前,女儿又一次打电话告诉自己,有天晚上在学习室,晓月最后一个离开,关窗户的时候,戴某从身后抱住她,晓月用力甩开,把眼镜都甩掉了。随后的一次,是在2016年8月19日,晓月和戴某去山东泰安学习,原计划三天,晓月只去了一天半就回了长垣县老家。她跟毛女士说,戴某在宾馆房间里对自己又抱又摸,还把自己按倒在床上压住,赖着不走。晓月称自己要喊人,用力推开了戴某,才提前回了家。

  “女儿不是没有过反抗,但一次反抗后,还有下一次。”毛女士说,晓月也曾将这些事告诉交往了6年多的男友,他们因此争吵了一次,逐渐疏远,在2016年底分手。本刊记者试图联系晓月的前男友,求证当年晓月跟他倾诉的具体内容,电话很快被挂断。

  毛女士记得,戴某对女儿的最后一次出格行为,在2017年春节返校后,戴某将晓月搂在腿上,摸胸、摸下体。这一次,晓月似乎终于下定决心,在离开办公室后,给戴某打了电话,说以后再有这样的行为,就告诉戴某的老婆,并要求戴某写下保证书。毛女士是在之后和女儿的通话中知道这件事的,她看到了戴某发给女儿的保证条,上面写着“本人戴某正式向晓月道歉,并保证以后不再欺侮她。2017年2月。”

  

难以证实的性骚扰

  但在毛女士看来,此前戴某的种种行为已经影响了女儿的心理,保证条也难以挽回什么。毛女士回忆,2016年年底,晓月在家的表现就有些反常。“她总坐在取暖器边上发呆,也比往年懒得多,什么家务都不做了。”伴随着疲惫感的,是晓月开始疑神疑鬼,她告诉毛女士,总觉得学校里的人知道了戴某对她做的那些事,因为每次晓月一走近同学,同学们就不再聊天,好像在避开自己。

  2017年3月到8月期间,晓月去日本做访问研究,回国前,晓月在跟母亲的通话中第一次提到“死”的字眼,崩溃大哭,觉得自己难以逃脱戴某的关系圈。毛女士劝女儿,“再有几个月就毕业了,离开戴某的关系圈是自然的事,不要害怕。”随后,2017年9月10日,晓月得知前男友结识新女友,当晚情绪明显异常并产生幻觉,与母亲通话中,问毛女士“为什么你的腿被锯了不告诉我?”9月12日,晓月在老家一所精神病医院确诊为轻度抑郁。据毛女士回忆,戴某很快就知道了晓月的病情,从那之后,她很少听晓月说起戴某有严重不良行为,“只有一些言语上的刺激,和拍拍打打的小动作。”

  因为持续规律服药,晓月病情不断好转,2018年6月27日,临近毕业,晓月抑郁症复发。7月2日,毛女士和丈夫到浙江大学,和女儿一起办了毕业手续,当晚回家。在毛女士的回忆里,病情复发那次,晓月有了更“傻气”的行为。“她的手会指着一个地方乱划,口中念念有词。乘飞机时,要么躺在走道上不起来、要么躲在角落里。7月2号晚上到家,她不敢脱裤子上厕所,跟我说怕戴某过来强奸她。整夜也睡不着觉。”几天后,晓月在新乡市一家精神病院确诊为中度抑郁、轻度偏执和焦虑。

  毛女士回忆,女儿曾告诉自己,抑郁症复发是戴某又说了刺激人的话。当时毛女士以为,离开戴某自然就能正常生活,而直到晓月去世,她才意识到,隐忍没有解决任何问题,他们决定举报戴某曾经的行为。一开始只是给教育部提交材料,之后与浙大成立的调查组交涉,但当这些方式都没有得到可以确证戴某曾性骚扰过晓月的结论,调查组也几乎不再回应家属的电话后,今年8月16日,距离晓月去世两年多后,毛女士在微博上实名“曝光”戴某。

  优秀学生与年轻教授

  短暂的27年人生里,晓月遵循着“别人家孩子”的模板长大。

  自律、勤奋,是晓月从小就被打上的标签,也与她的求学轨迹相印证。毛女士告诉本刊记者,小学时候,晓月的成绩没有低于第二名;初三那一年,晓月一直是学校第一名。和晓月同县城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也说,晓月的学习笔记总是干干净净,不写完作业不会出去玩,被要求不看电视,她就绝对不看。2014年,晓月在浙大获得硕博连读资格,在研究生导师张国平的引荐下,她转为戴某的开门弟子。

  在后来的师弟师妹眼中,师姐晓月有些内向,“安静、话很少,被公认科研能力强”。和晓月同实验室的学生沈林告诉本刊记者,戴某的几个学生中只有晓月会做生物信息分析,个人能力比较突出。如果学术上有问题,后辈们也会找她求助。戴某的一位研究生特地在毕业论文致谢中提及晓月,感谢她在数据分析上提供的帮助。

  但交流仅限于学术,与晓月同实验室的几位同学在采访中都称“与其接触不多”。至于戴某与晓月之间的相处,乃至性骚扰疑云,他们都是在晓月自杀后才有耳闻。

  不过,晓月精神状况欠佳,即便是不那么亲近的同学也都知情。2018年6月27日,晓月抑郁症复发,毛女士联系不上晓月,便联系了戴某,让他与一些学生去找人。这件事发生后,沈林意识到晓月可能精神状况不太好。也有人曾目睹过晓月的反常。澎湃新闻此前的报道援引了同学小雪的说法,称晓月在实验室工作期间,出现过“精神状态不对劲”,甚至曾“不断撞击门,说我是一条狗之类的”。

  虽然不知道晓月的精神状况是否与戴某相关,但可以知道的是,这位36岁就评上教授的年轻老师,与学生们的相处并不愉快。

  “戴某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。”沈林说,在科研工作中,戴某希望他的学生都按他说的做,“即便是做表格,也必须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完成,哪怕另一种做法完全没有问题。”曾经戴某有一位学生毕业论文被要求大修改,他觉得丢脸,并将之归因为学生去实习了,于是要求所有学生不能再去实习。这种控制欲,会让戴某看起来比较严厉,很容易与学生起冲突。戴某的一位研究生告诉本刊记者,实验上的一些小事没有做好,也会遭到戴某责骂,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。

  抛开沟通方式,仅就学术指导而言,也有学生觉得戴某算不上合格导师。戴某一位不愿透露具体信息的学生告诉本刊记者。一方面,戴某给学生分配任务后会不停施压,另一方面,却不给学生们系统的指导,“比如说种一颗麦子,他只需要学生学会播种或者浇水,但是整个麦子在成长过程中,什么时候播种、浇水的时候有什么注意事项、什么时候种子容易受损,他不会系统教这些东西。在这个过程中,你只需要把体力工作做完,换句话说,学生是他科研工作中的一个螺丝钉,一个流水线工人”。

  在这种情况下,戴某指导的研究生,几乎都曾因为论文不达标而延迟毕业。“虽然延毕有个人因素,在农学院也比较常见,但戴某对于他的学生的指导,实在是欠了点。”沈林说,戴某门下有两位博士,除了晓月,另一位博士在博三时转入其他导师门下。还有一位研究生李某,与戴某彻底闹掰,最终在没有戴某指导的情况下毕业。

  实际上,晓月因为个人能力突出,是同门中在学术上与戴某关联最多的一个学生。晓月在读博期间发表的两篇重要论文,戴某分别是第一作者和第二作者。沈林也说,戴某最近几年论文的主要合作者就是晓月。

  据公开资料显示,2017年8月,戴某与晓月分别作为第一、第二作者发表了一篇基因组主题相关论文;2018年4月末,晓月作为第一作者,戴某作为通讯作者,在《美国科学院院刊》(PNAS)上发表一篇论文。也是这两篇重要论文,让晓月成功申请了浙江大学2018年度“博士后创新人才支持计划”,成为全校六位获选博士之一,毕业前也收到了至少两所高校副教授职位的邀请。

  这两位在学术上有密切合作的师生之间是否存在冲突?其他学生并不清楚,但在2018年晓月去世后,“性骚扰”的说法就不断在农学院流传。农学院一位即将大四的本科生告诉本刊记者,2019年她有机会参与院内作物所的科研项目,在向作物所的研究生师哥师姐咨询导师情况时,听说了戴某的一位博士生因为性骚扰跳楼自杀,这位本科生说,“这些传言似乎农学院学生都知道,但大家也没什么证据。”

  调查疑云

  在微博公开曝光戴某之前,毛女士一家人也尝试过其他办法。他们整理了一份与晓月自杀相关的材料发给教育部,2018年8月1日,材料从教育部转到浙江大学。随后,8月的某天,一行四位男士自称是浙江大学的调查组人员,到长垣县见了毛女士及其家人。2018年10月29日,浙江大学调查组负责人,通过电话口头传达了对戴某的初步调查结论——举报信中的具体内容,戴某本人全部否认,没有发现戴某对晓月存在骚扰行为的确凿证据;戴某写给晓月的保证条属实,但无法指向具体的骚扰行为等内容。

  毛女士不接受这样的结论,又整理新的材料发给教育部,同时向浙大调查组申请与戴某当面对峙。2019年9月22日,浙大调查组人员、戴某以及毛女士一家,在河南郑州见面。毛女士向本刊记者提供了当天会面的全部录音,整场见面,就“性骚扰”有关的几个说法,戴某和毛女士家人各执一词,直到最后,也没有互相同意的解释。

  其实,在给教育部发举报信之前,2018年7月25日,毛女士电话联系过戴某并录音,想从戴某口中得到他当年给晓月手写保证条的原因。戴某没有直接回答,次日发微信回复毛女士,手写保证条是因为2017年那篇基因组的论文,他将晓月署名第二作者,晓月不开心。毛女士不相信戴某的说法,因为基因组的论文2017年3月投稿,6月返修,8月才被接收,期间戴某可以在任意时间段修改署名,为什么要在2017年2月手写保证条?

  这个疑问,在去年9月的那次见面中又被提出,得到了戴某同样的回复。至于为什么要在保证条中使用“欺侮”二字,戴某回复是笔误,当时没考虑那么多。戴某告诉毛女士家人,“我和晓月互相之间很信任,她是我第一个学生,我肯定对她更好,她闹闹小脾气我也会包容她。”

  类似的疑问,毛女士还有很多。比如,2016年8月19日,戴某在山东泰安某宾馆房间内骚扰晓月,调查组迟迟没有去调取宾馆的监控录像,最后告知家属,宾馆换了负责人,无法查看监控。戴某则回复,二人一直在房间内修改论文,没有其他事情发生。比如,2017年8月,晓月结束日本访学前夕,崩溃大哭一场,戴某回复是因为晓月写论文压力太大。比如,晓月前男友证实,晓月曾对自己说过被戴某非礼,调查组回复,已经询问过晓月前男友,但仍缺少直接证据,无法下结论。

  

难以证实的性骚扰

  直接证据的缺失,似乎是这场争论中最核心的部分,也是这类时间久远、缺少旁证的举报经常面临的难题。而在晓月身上发生的事,旁证则更少。在毛女士的印象里,戴某对女儿的行为,晓月只跟自己和前男友说过,自己再跟晓月父亲转述。晓月两次去精神病院看病时,也没有跟医生提起发生的疑似性骚扰行为。而在这个家庭内部,直到晓月跳楼自杀,一些近亲才听说晓月曾在学校被导师欺负了。

  在毛女士提供的去年9月22日的录音中,毛女士问戴某,“是不是晓月和我们、和她前男友说的这些场景都不存在?”

  “至少我说的是事实”,戴某回复。

  “那我们都是胡编乱造的吗?”

  戴某沉默,不再回答。

  目前,在微博曝光戴某后,8月28日下午,浙江大学调查组人员联系毛女士,称学校正在组织复查工作,您(毛女士)如果有新的证据,请及时提供给我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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